自「抑」?自「癒」?

去年的六月底,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病,兩度進出急診,卻什麼病因也查不出來,只記得在醫院裡,被強迫服下抗焦慮藥物,以及注射會睡到天荒地老的點滴,然後被醫生趕回家,只好讓自己繼續低燒,繼續食不下嚥,繼續昏睡,每一次的睜眼都感謝自己還讓自己活著。自主休息一週後,燒逐漸退去,門診檢查也跑過一遍,得出的結果是:心臟二尖瓣、三尖瓣脫垂和心臟瓣膜老化。大概是身心用盡氣力,保護我在最煎熬的那一週保有意識,雖然燒退了,也開始吃的下食物,但是全身依舊感到被掏空,體力和精神似是離家出走,我怎麼找也找不回來。於是毅然決定,在安置好所有工作後,讓自己完全停工兩個月,回到老家重新學習,好好吃飯和好好睡覺。

「休息,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。」在兩個月的休養和思考後,決定重新調整自己的工作內容,放棄了許多我熱愛的教學課程。「天下無不散的筵席。」在2017年還像是夏日的秋天,我在這段人生旅途中,做了一場最大的道別,向許多人和許多事說再見。

日子持續地流動著,我也走上了新的旅程,路途中時時提醒自己:「嘿,且慢慢地走!」累了就停下腳步,毋需追趕路途。

恢復工作的日子不久後,我發現我患了「創傷後壓力症(PTSD)」。

10月的某個夜晚,那天早早結束我的教學工作,踏著輕鬆的步伐回家,享受了一個悠閒的夜晚。想來也沒什麼事情,我便提早上床準備就寢,習慣性地就著小夜燈,滑一下手機裡頭的奇趣軼事,突然間,我清楚的意識到只有我自己一個人,四周圍非常安靜,空氣卻是凝結,我瞬間聽不見任何聲音,當下的情境立刻將我連結到當時發病的情境— 四周圍只有我一個人,一切都非常安靜,我一個人突然不能呼吸,心臟像是擊鼓般地用力敲打,胸口非常疼痛— 相同的感覺快速侵襲,恐懼立即蔓延全身。我立刻閉起雙眼,讓自己幾口大呼吸,並且專心地告訴自己:「我現在在這裡。我現在在這裡。」緊接著,我讓自己躺在大休息姿勢,並做起身體掃描,將注意力放到身體上的每一個位置,重複確認著:「我身體的每個部位『現在是安全的』」。

這個現象出現後,我觀察到我自己無法獨處。獨處,讓我容易連結到「一個人發病」的情境。

第二次印象深刻的是在11月某個微涼的下午。那天,我按照貫有的路線在捷運站裡頭穿梭著,就在月台候車的同時,我看到一大群乘客湧上,當時我只覺得空氣一陣燜燒,緊接著燜燒感再度把我連結到發病的那刻— 吸不到空氣、強烈的心跳聲、身體不自主地發抖— 恐懼再度佈滿我全身,當下我先找了月台旁的座椅坐下,把雙眼閉上,將注意力全部放到呼吸,利用刻意的吸深吐長,專心地告訴自己:「我還在呼吸。」隨著吸吐吸吐的節奏,我的心跳聲漸小,身體也跟著穩定,再次確認自己現在的身體是安全的,才鼓起勇氣踏入擁擠的車廂。

經過這次的現象,我觀察到我害怕到人群聚集處。人群,讓我容易連結到「一個人無法呼吸」的情境。

自從這兩個明顯的狀況出現後,它們便陸陸續續出現在我的生活裡,有時候還會引起暈眩和頭痛等其他症狀。當身邊的人總是關切我身體好多了沒?我都會回答:「還在努力中。」或是:「好多了,但不能太累太操。」我其實還處在混亂中,我感覺我的「軀殼」好了,但是我的「身」— 軀殼和我的「體」— 感受,仍舊沒有完全復原,我的「身」仍是保有我當下不舒服的記憶,而我的「體」遊走在過去經驗的感覺和現在經驗的感覺間,因此,當我的眼睛「向外」接收到類似訊息,我的「身」和「體」便會容易地被接上「過去」,然後在我的「現在」再現。

既然已經觀察到這個問題,我告訴自己必須改變,我不願一直被連線到過去那個發病的情境裡。首先,我的「心」先接受兩件事實—「害怕獨處」及「害怕人群」,接著我開始著手做記錄:「什麼情況下的獨處,我容易連結到發病情境?」「什麼情況下的人群,我容易連結到無法呼吸?」幾次記錄下來,我發現,在我精神疲累、注意力開始無法集中時,最容易連結到過去經驗,特別是整天的行程下來,關注力都在其他人事物上的時候,例如:吃飯時仍是看著工作訊息、通車仍是想著工作內容。換句話說,當我再度陷入從前的習慣— 過度關注他人他事— 我現在的身體便會連結到我過去的身體,發出警訊提醒著我:「嘿!妳關注太多囉!該照顧自己囉!」

整理出這個關鍵後,我開始進行調整— 選擇什麼時候的關注該「向外」,什麼時候需「向內」。又,「向外」關注他人他事的時候,我自己的極限在哪裡?是否在適合自己的範圍內?抑或無限上綱?而「向內」關注自己的時候,進行的範圍又可以到哪裡?

我自己「向外」或「向內」的平衡點在哪裡?

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標(徹底脫離過去發病情境)和計畫(平衡關注焦點)後,我便開始落實。我把自己當做一個「圓心」,以「身體訊號」為警戒線。當「向外關注」的圓一圈圈地往外擴散,而身體裡的過去感覺開始隱約浮現,我便知道「向外關注」即將瀕臨極限,接著就會選擇停止繼續畫圓,並且反向地將大圓縮減小圓,有時候甚至直接回到圓心。就這樣,「畫圓」成了我每天生活中的練習,我讓自己在大圓小圓裡放大縮小著,在向外關注和向內關注裡玩樂,不預期「務必完全復原」的結果,而只是專一地讓自己在每時每刻體驗著。

我在這裡。當下。Being。

現在呢?到底好了嗎?我會說:「我越來越好。」我知道受過傷的身體不管再怎麼修復,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完好如初,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善用現有的能力去保護她,雖然疤痕已在,但幸好這些疤痕,她們像是監督者們,提醒著我何時該前行,何時該止步。

感謝創傷,讓我體悟到復原後的美好;感謝不舒服,因為不舒服的經驗,我才體悟到真實的舒服。

身為人都會經歷受傷,無論身體或心理,無論傷口深或淺,然而,我們都擁有選擇的權利,選擇去照顧它或挖爛它。受傷的事實的確存在,縱使能力再好的醫師,經驗再豐富的心理醫師,或者效果特強的藥物,都只不過是輔助我們復原的工具之一,終究還是不屬於我們「自己」的。
面對創傷,我們與生俱來皆被賦予選擇權,選擇「自抑」,還是「自癒」。